【真假】百年明日 06

 

 

寒意自四肢攀附而上,不知过了多久,几乎将全身都侵蚀了,仅剩下零星的温暖,如一束细瘦的火苗,在他胸口蛰伏。多利安明白这是梦境,却依然不受控制地将手脚蜷缩起来,仿佛这样就能避开如蛇一般覆盖床铺冰冷。他喘不过气,胸口阵阵发闷,但唯独是让他感到呼吸困难的地方存活着一点点暖意,极其稀薄。

 

这一片漆黑的梦中,唯一的光亮前竖立着一堵墙壁,多利安目光所及之处仅有漆黑,却能触摸到围困住他的无形屏障。围墙之内绝对安全,伴随着无限的乏味。即使闭上眼,多利安也能隐隐察觉到来自墙另一端的危险,光明与让他莫名心悸的事物同为一体,在思绪恍惚时,他甚至听到来自墙外的隐隐哭声,夹杂着飘渺怨恨的悲泣让他胆寒。

 

即便如此,多利安对墙依旧充满向往,他无法抑制自己的好奇心,因为那是一种欲望,在拥有情绪感知能力的当下,他对被遮掩起来的东西充满渴望。寒冷不断自周遭的黑暗中蔓延,时刻缠绕着他,他独自徘徊在墙角,企图寻到一丝疏忽的缝隙。那簇温暖贴在他胸口,试图拖延他的步伐,让他在墙的一端平静下来。多利安发觉这抹温暖源自他最为熟悉的力量,在梦中他完全不知道它来自何人。但他最终背靠着墙壁坐下,伴着这份暖意于梦中闭上了眼。

 

多利安突然醒了过来。他愣愣地盯着天花板,片刻后,发觉自己正被人抱着,尽管比起抱,他觉得这更适合称作谋杀。依然熟睡的人将脑袋紧紧靠在他胸口,多利安总算明白了呼吸不畅的原因。他没急着动弹,先瞧了瞧黑暗的房间里泄露的一线月光,试图推测了当前的大致时间。随后,多利安轻轻挣开那人的手臂。

 

他与挨自己过近的拉开距离,因为手指的酸麻感皱起了眉。阿贝多被这阵动静惊扰,半醒不醒地睁开眼,眼眸中充斥着困意。

 

怎么了。他低声问,声音太小,直接成了气声。

 

多利安把手缩回来,揉了几下被压得不太灵活的指节。他借不到更多光亮,只能尽力在黑暗的房间中注视阿贝多满是倦怠的眼睛。多利安询问阿贝多,用与他相似的方式,他压低了嗓子:“阿贝多,除了那道屏障外,你是否调整过我的记忆存储器?”

 

等待回答的几秒沉默中,多利安数着阿贝多平稳的呼吸声,躺在他面前的人没有因为这个问题而清醒一些。阿贝多一动不动,他耳畔一绺摇摇欲坠鬓发突然垂落到了脸颊上,盖过了他半眯的眼瞳。多利安有心去把那片碎发拨回去,阿贝多却慢吞吞地凑过来,闭目抵在了他额头上。多利安察觉自己又像抱枕似的被缠住了,而罪魁祸首叹着气,以梦呓的口吻重复着没有那种事,快睡吧,明天要早起云云。

 

阿贝多好像真的因为一天的奔波而过度疲倦了,多利安感受到吹拂在面颊上的气息,不太适应地推开了几分,他借着这般近距离,观察着阿贝多蒙着深蓝的睡颜,许久后才再次闭上眼。

 

 

在此醒来时,窗帘背面散发着朦胧的光。多利安坐起来,活动着略显僵硬的肩颈,屋里只有他自己。跑动声自门外传来,大抵是可莉醒的早,在客厅里玩闹。多利安没有缓太久,他找到自己的拖鞋,因为过于绵软的质感皱了皱眉,但还是趿拉着鞋下了床。他一把拉开窗帘,因为过于强烈的阳光闭上了眼。今天同样是个好天气。

 

临出门前,可莉依然在翻弄红色的大背包。她断断续续哼着不成调的曲子,把几个炸弹掏出来研究,又犹豫地放回去。这样来来回回三四次后,端着水杯路过客厅的阿贝多远远提醒了她一句:

 

“可莉,琴团长知道我们今天的行程,所以还是用些小型炸弹比较好。”

 

听到可莉有些丧气的应声,多利安轻轻咳嗽了一声。他没什么可准备的,就遵照阿贝多的要求——照顾好他自己便足矣。因此多利安还是把可莉友情提供的围巾裹上了,他庆幸这条围巾没那么扎眼,至少能够戴出门去。阿贝多将几瓶水拧紧,招呼可莉过来,把属于她的那瓶塞到了嘟嘟可旁边。随后可莉背着有些沉重的包,艰难地抬起手拧开门锁,迫不及待地跑出了家门。

 

未闭的门外穿来一阵凉风,多利安刚戴好手套,他靠在橱柜边,没有感受到半点寒意。他侧耳听了听屋外的动静,才对阿贝多说:“你真打算盯着可莉炸湖吗?”

 

阿贝多似乎对他的问题感到疑惑,不过他人还在里屋,声音透过几个房间,略显沉闷。

 

“不用担心,我跟琴打过招呼了,今天找一个浅水区,保证不会出什么问题。”

 

多利安有些头疼,心想这完全就是纵容。他还没回应什么,阿贝多已经穿过客厅走了出来,手里摆弄着什么东西,一边对多利安说:“我记得,之前你在雪山时也经常翻看炸弹图鉴。”

 

这话说得多利安难得窘迫,他没好气地瞪了阿贝多一眼,暗想着就不该等他,于是转身把门拉开。没等他迈出一步,就被阿贝多一把抓住了手腕,被迫顿在原处。多利安抿着嘴回过头,想听听阿贝多又有什么新说辞。但是他只是停在他面前,把手里的物件一点点打开,一副茶色的眼镜。

 

“我昨晚从材料库里翻出了这种石头,加工后得到了无度数镜片,因为纯度有限,没办法调整它的颜色了。这种镜片能够对光线进行预处理,协助你的视觉传感器更高效地接受外部信息。”

 

阿贝多耐心地解释着眼镜的来源,甚至有种只要多利安追问、就可以一直介绍下去的势头。见面前人只是低头注视着眼镜,他略带歉意地补充到:

 

“前些天是我兴奋过头了,差点忘了这些遗留问题。以及,昨天的事我也想要道歉。”

 

他将眼镜递了出去,多利安依然保持着沉默。见状,阿贝多并未收手,他引导着多利安将眼镜打开,调整好角度,手把着手,帮他把这副眼镜架在了他的鼻梁上。有色镜片是全透明的,但仅仅因为颜色的变化,就让阿贝多产生了微妙的模糊感,仿佛它成了一道竖立在他与多利安之间的有形之壁。过去能一眼看穿的想法与思绪,都因为一点颜色的堆砌而错位。阿贝多为这种感知上的变化感到不适,但神色却没有显露半分。

 

“以后我会征求你本人的看法,毕竟是对自己躯壳的设计。但是——”阿贝多停顿了几秒,他特地强调到,“基本的功能是必不可缺的,这是不能让步的,比如你的情绪感知模块、视觉控制模块、核心体温等等关键节点。”

 

多利安对突然出现在鼻梁上的重物并不适应,他不舒服地推了下眼镜,无奈地开口说到:“只是颜色分不清而已,没必要大费周章。”

 

随后他听到了阿贝多的笑声:“这也只是一些基本的保护措施而已,剩下的问题,就等回去后在解决吧。”

 

 

因为阿贝多有意的限制,可莉一直在湖边徘徊,附近的水太浅,鱼的种类也相当少。她忙活着在湖边布置了好一会儿,最终也没能炸出多少鱼来。可莉把几条新出湖的小鱼摆在岸边的草坪上,坐在一旁翻看背包里毫无用武之地的中型炸弹。她数了两遍,又抬头看向随风轻伏的湖面,不甘心地瘪着脸,内心挣扎了几秒,鬼鬼祟祟地回头去找阿贝多与多利安的身影。草地没入树林中,阳光自稀疏的叶片间散落,变成影影绰绰的树影。可莉隐约瞧见了远处站在树下的人影,她迅速转过头,蹭的站起身来,打算趁机溜去湖对岸,找个深水区重新开始。

 

没等她跑起来,她一下子被人提了起来,手脚腾空,一副任人宰割的可怜模样。可莉摇着头想看看是谁抓着自己的衣领,就听见多利安的声音高高地飘下来:“可莉想去做什么?这些鱼虽然个头比较小,但数量已经足够了吧。”

 

可莉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,她紧张地搅着手指,完全没注意自己已经被放了下来,双脚挨到地时,她正好想出了托辞,于是转过身,双手叉腰,说:“因为可莉想要鱼肉。”

 

“这些鱼足够我们今天的午饭了,”多利安眼神中多了些打量的意味,“如果很想吃烤鱼的话,我认为去猎鹿人餐厅也不错。或者,可以下次再过来炸鱼?”

 

他说这话时想起了琴团长沉默时的表情,不禁有点心虚。不过很快,多利安就发觉,口口声声说想要鱼肉的女孩看起来比他更心虚一些。他微眯了下眼,正要继续追问时,身后传来了阿贝多的声音。他在多利安与可莉侧面停下,用手中的有九成新的写生本挡在多利安身前。

 

“因为用自己抓到的鱼剔出来的鱼肉更好吃,对不对?”阿贝多垂下眼眸,正巧与寻求帮助的可莉对上了视线。可莉眼睛一亮,连忙跟着点头,连连应和说自己抓鱼很有成就感。

 

多利安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来转去,他抱起了手臂,依然觉得很可疑。很明显,阿贝多不打算同他解释。他把写生本移到多利安眼前,自顾自地翻开某一页,展示给多利安看。

 

“这是什么,你早期学绘画时的失败品吗?”多利安对绘画向来没什么兴趣,更没有半分鉴赏能力。他瞧着纸面上不成形的枯枝,怎么也看不出阿贝多留着这个本子做什么。

 

“这是前段时间刚买的新本子。”阿贝多从封皮内侧抽出一只炭笔,手指抵着下巴,仔细审视了整幅图。他起笔专注地描绘着画面中缺失的部分。

 

“可莉要吃树莓吗?”阿贝多随口问道。

 

“要!可莉还要吃日落果和落落莓!”

 

“嗯,不过现在吃太多,会影响午饭的,所以只要一种吧……”

 

他手里的动作停下了,随手把炭笔塞了回去。然后他再次抬起手,星星点点的金色光点浮现在炭笔的笔锋里,光点越来越密集,最终连成了一道道细线,这幅粗陋的画被染成了金色,而其色彩正源源不断地从阿贝多的手心中涌出。多利安若有所思地望着于纸面上不断流动的金色光影,尽管这是极其短暂的刹那,他却借助这副眼镜看到了以往难以捕捉的事物。并无实体的光线由复杂的炼金公式与符号相扣而成,尽管公式不算复杂,但数量颇多,其中蕴含着大量的计算与推导过程。

 

在他入迷地盯着空中涌动的数字时,一股蓬勃的生命力忽然自公式结合的尽头出现。阿贝多伸出了手指,金色的链条马上攀附住他的指尖。从那段枝条的末端开始,他轻轻将它拽动,一点一点把它拔了出来,让它真正的阳光下苏醒、生长。这是相当奇妙的过程,也许在普通人眼中,凭空创造生命已经是奇迹,但在多利安看来,真正有意思的点甚至还没有展现出来。至少他现在已经明白了一点——阿贝多掌握的这种炼金术,要么他曾经学过,要么他天赋异禀,看一眼就能学会。

 

怎么想多利安都认为自己并未是后者,不过他并未声张,而是继续观察着在光下焕发生机的枝条。这段树枝的尽头在阿贝多手中,他没有继续提供养料,现在它全靠阳光存活着,几乎是片刻之间,藏匿于叶片下的花苞凋零,果实从青涩开始胀大,几秒钟内就被催熟,呈现出莹润的黄色,又过了几秒钟,枝干飞速地枯萎了,硕大的果实摇摇欲坠地挂在枝头,阿贝多摘了一颗,其余的则因为茎叶的断裂掉了下去,几个砸到了可莉的帽子上,剩下的被她接住了。

 

多利安的眼睛一直追寻着枯萎的枝条,它像一瞬就燃尽了生命一般,很快化作一撮褐色灰烬。阿贝多轻轻搓搓手指,那摊尘埃就随风飘进了蒲公英花丛里,再也看不到了。

 

 

在多利安还盯着随风摆动的蒲公英愣神时,可莉已经在湖边摆开一溜树莓,优先洗了两个,递到了阿贝多手中,随后才给自己洗了一个,坐在湖畔开心地啃了起来。阿贝多抖落了附着在果实表面的水珠,把更大的那一枚交给多利安。

 

多利安握住那枚果子,打量着沾着水珠凹凸不平的果皮。这颗树莓与野外生长的任意一株的果实并无区别,鹅黄色的果子、凑近时能嗅到的清甜香气、略显粗糙的触感。多利安把树莓举高了一些,对着阳光打量着它,试图找到一星半点的差异。

 

“阿贝多,”他微仰着脸,得益于茶色镜片的保护,第一次敢于直面刺目的日光,“炼金术创造出的生命,与天然存在的那些有何区别呢?”

 

“师父曾经教导过,”阿贝多不紧不慢地答道,“虽然看上去极为相似,真实存在的生命已经是蕴含着无穷奥秘的集合了。想要再现甚至新造生命,施展炼金术时要考虑的因素非常多,以树莓为例,需要确定它的生长周期、枝叶的内部结构、果实甜度的影响因子等等要素,而这也不过是对一颗种子不断修修补补的过程。”

 

他看到多利安放下了手,人却依然在发呆,于是把自己手里的树莓递到他嘴边。冰冷的果实触碰到嘴唇,多利安下意识张开了嘴,咬下一块果肉来。汁水从断面冒出来,把他的嘴唇沾得发黏。

 

“总之,炼金造物的质量如何,与施术人的能力息息相关。若有朝一日,我的炼金术能够达到师父的水平,大概我也可以问心不愧地宣称自己的造物就是天然生命吧。”

 

 

果酒湖上起了阵风,湖水被吹得翻涌不止,险些打湿了可莉的背包。可莉洗掉手指上的果汁,拎起背包要把它往草地上放一放,她打算再洗几个树莓吃。不过当可莉摆弄好嘟嘟可的位置,满意地站起身时,不由得睁大了眼,发出了一声疑问。

 

“多利安哥哥为什么不吃自己的树莓,因为阿贝多哥哥手里的更甜吗?”她看着不远处神游天外地咬着树莓的多利安,有瞧瞧一直举着手的阿贝多,一时没弄明白两个哥哥在做什么。

 

多利安总算回神了,他朝后缩了下脑袋,看清楚阿贝多手中的树莓已经被自己吃掉了三分之一,不由得有些羞赧。当着可莉的面,他不好说什么,只能无语地剜了阿贝多一眼,干脆地把他手里残缺的果子抢了过来,打算接着吃。至于手里这颗更饱满的树莓,多利安招呼可莉走近点,把这颗最大的果子递到了她手里。

 

阿贝多慢悠悠地收回了手,他并不生气,嘴角还略微翘了翘。他到湖边洗去手套上黏稠汁水,随后在可莉身边坐下,再度翻开了写生本。这次阿贝多没有动用炭笔,好像只是想随便翻翻。大约翻过了十几页,他没抬头,轻描淡写地问过来洗手的多利安:

 

“树莓好吃吗?”

 

可莉以为他在和自己讲话,于是点了点头。多利安却轻轻哼了一声,抖干净手掌上的水滴,说:“我还是更喜欢纯天然的。”

 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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